1999年，不仅是腾讯和阿里的诞生之年，也是中国互联网从“精英小圈子”走向“大众舆论场”的分水岭。在这一年，几个做股票和IT的年轻人在海口创办了一个论坛。他们或许没有想到，这个偏居天涯海角的网站，会在未来的十年里，成为中国互联网的“罗马帝国”。 它是Web 1.0时代的巅峰，是无数神贴、网络文学、社会事件的发源地。在微博和微信诞生之前，“上天涯”就是中国网民的政治生活和娱乐生活。
世纪之交的中国，网民数量开始指数级增长。人们不再满足于在门户网站上看新闻，人们渴望表达。当时的社会氛围充满了激荡：改革开放进入深水区，思想碰撞激烈；同时，草根娱乐精神开始觉醒。天涯社区完美地承载了这两股洪流：严肃的家国情怀与狂欢的娱乐八卦。
关天茶舍——指点江山的精英时代 #
天涯的起步，格调极高。它最初吸引的是一群受过高等教育、关心时政、历史和哲学的知识分子。“关天茶舍”（关注天下的意思）和 “天涯杂谈”，是当时中国互联网思想密度最高的地方。
当年混迹于此的ID，现在提起来都是响当当的名字。写《明朝那些事儿》的当年明月，写《鬼吹灯》的天下霸唱，还有慕容雪村、宁财神、孔二狗。煮酒论史：在这里，人们不是在吵架，而是在辩论。一篇关于明朝税收制度的帖子，可以引经据典盖几千层楼。
那时候的天涯，有一种“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”完美融合的气质。它让很多不得志的文人墨客，在这里找到了百万读者的共鸣。
全民吃瓜与审丑狂欢 #
如果天涯只有精英，它顶多是另一个更大号的西祠胡同。天涯之所以能成为“罗马”，是因为它拥抱了大众。
2004年，一张照片引爆了天涯，也引爆了中国互联网的“审丑时代”。一个在清华、北大校园里摆出S型妖娆姿势拍照的女子——芙蓉姐姐，火了。随后是凤姐、犀利哥。这些“草根网红”的诞生，标志着话语权的彻底下沉。网民们一边嘲笑，一边疯狂围观。
天涯的 “娱乐八卦” 版块（简称“八卦版”），成为了中国娱乐圈的“中央情报局”。“周公子大战易烨卿”：一场关于“贵族生活”的炫富与打脸之战，引发了全社会关于阶层固化的讨论。“小月月事件” (2010)：这篇描写一个极品朋友的直播贴，在国庆期间创造了数亿的点击量。“神马都是浮云” 这句流行语由此诞生。
那时候，“天涯观光团” 是互联网上最恐怖的一支力量。指哪打哪，寸草不生。
网络文学的黄埔军校 #
在起点中文网等付费阅读平台统领江湖之前，天涯是免费网络文学的圣地。这里的文学不是为了稿费写的，而是为了“回帖”写的。 《鬼吹灯》 最初就是连载在天涯的“莲蓬鬼话”版块。
《明朝那些事儿》 在“煮酒论史”连载时，每天几万人在线催更。
《成都，今夜请将我遗忘》 让慕容雪村一夜成名。
天涯发明了“挖坑”（开贴连载）和“太监”（弃坑不填）这些术语。它证明了：只要内容足够好，BBS简陋的排版根本挡不住读者的热情。
机制的诅咒——成也盖楼，败也盖楼 #
天涯的衰落，除了移动互联网大潮的冲击，其核心产品机制也是重要原因。天涯的核心逻辑是 “BBS 盖楼”。
顶贴 (Up/Bump)：只要有人回复，帖子就会被顶到第一页。沉贴：没人理，就沉下去。
这种机制在PC时代是完美的，它保证了最热的话题永远在最显眼的位置。但是，到了手机时代，这简直是灾难：
• 信息过载：一个几万层楼的神贴，在手机那么小的屏幕上，你根本找不到楼主在哪，也看不到有价值的回复（全是“马克”、“留名”）。 • 没有算法：每个人看到的首屏都是一样的。而在手机上，人们习惯了今日头条和抖音的“千人千面”。
当微博以 “信息流” 的形式出现，当微信以 “朋友圈” 的形式出现，天涯这种“爬楼”的体验，瞬间显得像是在用石器时代的工具。
罗马的崩塌与最后的挽歌 #
2010年之后，天涯开始肉眼可见地衰落。
• 大V出走：微博抢走了公知和明星，他们发现写140字比在天涯盖楼吸粉快多了。 • 用户老化：年轻人去贴吧、去B站、去豆瓣。留在天涯的，只剩下怀旧的中年人。 • 运营混乱：为了生存，天涯页面上充斥着不知名的医疗广告和页游弹窗，吃相难看。
2023年4月，因拖欠服务器费用，天涯社区无法访问。
前执行总编宋宪彬发起了一场“七天七夜重启天涯”的直播带货，试图筹款300万救天涯。
结果是惨淡的。昔日的数亿用户，并没有为情怀买单。
历史结语 #
天涯的倒下，标志着 Web 1.0 古典互联网精神 的彻底终结。那个时代，我们相信“高手在民间”，我们有耐心读几万字的长贴，我们为了一个观点可以辩论三天三夜。现在的互联网更快了，算法更准了，但那个“海内存知己，天涯若比邻”的江湖，再也回不去了。
#互联网产品史话最后一次修改于 2025-12-1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