诞生：北卡罗来纳的雪夜与“穷人的ARPANET” #
故事开始于 1979年的冬天。
那是一个没有“互联网”这个词的年代。校园里的计算机被锁在恒温机房里，学生们只有在特定时间才能进去操作。彼时美国的学术界正在扩张 Unix 系统的使用，研究人员开始彼此分享代码、论文和想法，但通讯方式仍然落后——大多数信息靠电话、亲自拜访或邮寄磁带传输。
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杜克大学（Duke University），两名研究生 Tom Truscott 和 Jim Ellis 正对着漆黑的屏幕发愁。他们想和十几公里外的北卡罗来纳大学（UNC）的朋友交流Unix系统的技术细节，但他们没有经费，接入那条由美国军方资助，只有五角大楼、麻省理工、斯坦福这种顶级机构才有资格接入的信息高速公路——ARPANET（阿帕网）。
“如果计算机能自己互相分享讨论，会怎样？”两人经常在实验室中讨论这个问题。他们注意到 Bell Labs 刚发布的 UUCP（Unix-to-Unix Copy Program） 可以让 Unix 机器通过电话线彼此“拨号并传文件”。一个想法就这样悄悄成形——没有中心节点、没有审批的“讨论网络”。
你在杜克大学的电脑上写下一个帖子，存进硬盘。到了半夜（那时候电话费便宜），杜克的电脑会自动拨通UNC电脑的电话，把文件“传”过去；UNC的电脑再拨通邻近另一所学校的电脑……这就像是古时候的烽火台，或者邮局的马车。消息就这样一站一站地跳跃，最终传遍整个网络。
他们给这个简陋的系统起了一个朴素的名字：Usenet (User’s Network，用户的网络)。
产品逻辑：树状结构与“版主”的诞生 #
Usenet起初只有两个节点，也只解决一个问题：跨地域的异步讨论。但借着低成本，便捷的优势，快速在高效与研究机构内普及。
1984 年的《Communications of the ACM》统计，当时已有超过 900 个节点加入 Usenet。内容的增多使得浏览效率急剧下降。
为了避免讨论组混乱，核心开发者在 1986 年发明了互联网历史上最重要的分类逻辑——层级式新闻组（Hierarchies），并推动社区大规模重命名（来源：Gene Spafford 的 “Great Renaming” 回忆录，1986）。他们把所有的讨论划分为著名的“八大类”：
comp.：聊计算机技术的（比如 comp.lang.c）。 sci.：聊科学的。 rec.：聊娱乐休闲的（比如 rec.arts.movies）。 soc.：聊社会文化的。 …
这种 大类.小类.具体话题 的树状结构，直接定义了后来雅虎的目录、BBS的版块，甚至是现在Reddit的 r/topic 逻辑。新分类体（comp/sci/rec/talk/news/etc）让 Usenet 更易扩张。
随着互联网（TCP/IP）取代 UUCP 拨号成为主流，1987 年发布的 NNTP 协议（RFC 977）让节点之间可以高速同步，Usenet 开始每年指数级速度扩张。
随着AOL、ISP 进入大众市场，Usenet进入了历史上最热闹的时期。《Wired》1993 年的报道形容它为：“互联网上最自由、最具原生文化气息的地方。” 每天数万条讨论流经全球节点，构成了最早的大规模网络社区。
体验设计：纯文字的精英俱乐部 #
那个年代玩Usenet的体验，绝对是硬核的。屏幕上没有图片，全是绿色或琥珀色的字符。你需要敲击键盘指令：输入 rn (read news) 开始阅读，按 n 看下一条，按 f 发布跟帖（Follow-up）。正是因为门槛极高（你得懂Unix命令），这里过滤掉了所有“闲杂人等”。Usenet成了全球智商密度最高的地方。
这里诞生了 FAQ（常见问题解答），因为老鸟们受够了新人问重复的问题；
这里诞生了 Flame War（骂战），当两个黑客对代码风格意见不合时，他们会用最华丽的词藻互相攻击。
Usenet的高光时刻发生在1991年8月25日。
一个名叫 Linus Torvalds 的芬兰大学生，在 comp.os.minix 新闻组里羞涩地发了一个帖子：
“Hello everybody out there… I’m doing a (free) operating system (just a hobby, won’t be big and professional like gnu)…” “大家好……我正在开发一个（免费的）操作系统（只是个爱好，不会像 GNU 那样规模庞大、专业化）……”
这个帖子，标志着 Linux 的诞生。你可以想象吗？一个改变了世界的操作系统，是在一个慢吞吞的、纯文字的讨论组里，在一群发烧友的围观和指点下长大的。
1993年，永恒的九月 #
Usenet的秩序建立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上：虽然它是开放的，但接入互联网的门槛（必须在大学或科研机构）构成了天然的屏障。
每年9月，当大一新生入学，获得校园网账号时，Usenet会迎来一波“小白”的冲击。老鸟们会耐心地教训他们一个月，直到他们学会 Netiquette（网络礼仪）。到了10月，世界重归平静。
然而，1993年的9月，灾难降临了。当时美国最大的商业在线服务商 AOL (America Online) ——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当时美国的腾讯——为了抢占市场，决定向其数百万家庭用户开放Usenet访问权限。
一夜之间，无数家庭主妇、退休大爷、青春期躁动的少年，手里挥舞着AOL赠送的免费试用光盘，冲进了这个原本属于科学家的殿堂。他们在技术讨论区问“如果你是把刀你会是什么刀？”他们用全大写字母打字（在网络礼仪中这代表咆哮）。
Usenet的老鸟们试图反击，他们发誓要教育这帮新人。但AOL的用户源源不断，无穷无尽。老用户们绝望地意识到：那个教化新人的“九月”再也不会结束了。
这就是著名的 “永恒的九月” (Eternal September)。
1994年4月，一对名为 Canter & Siegel 的移民律师夫妇，写了一个脚本，向每一个新闻组发送了他们的绿卡抽奖广告。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起臭名昭著的 Spam（垃圾邮件/广发帖） 事件。
它标志着 Usenet 作为一个精英社区的死亡。精英们收拾行囊，黯然离开了这片曾经属于他们的精神家园，这片亚特兰蒂斯大陆沉入了垃圾信息的汪洋大海（它现在主要沦为了盗版文件和灰色内容的集散地）。
Usenet 结构本质上是文本流，没有中心索引系统。当讨论量爆发后，普通用户难以在海量消息中找到有价值的内容。这为后来的 Yahoo!、Google 等“可检索互联网”埋下了机会。1995 年后，基于浏览器的论坛、门户和 BBS 兴起。相比之下，基于终端的 Usenet:不支持图像，不支持层级回复界面，上手门槛高的问题日渐凸显，大众用户开始流向体验更好的 Web 社区。
Usenet就此离开互联网中央，被逐渐边缘化。
遗产与接力 #
Usenet作为社区鼻祖，其发明的“版块”后来成为了 Reddit 的 Subreddit；“盖楼”变成了贴吧的回复。它去中心化理念为后来P2P网络和分布式协作文化埋下了思想的种子。社区规则和自制机制(FAQ、版规、mod 角色)更是成为后世所有社区治理理念的原型。 Flame War（骂战）成为了互联网的通用语。
就在Usenet快速发展的1988年，大洋彼岸的芬兰，一位黑客圈代号 “WiZ"的大学生却在思考着“我想找个人聊天，现在，立刻，马上。”“我不想对着全世界喊话，我只想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，找到属于我的那一个小圈子。”面对这股对于“实时性”和“私密性”**的极度饥渴，他找到了那把钥匙——IRC。
#互联网产品史话最后一次修改于 2025-12-04